文 | 吕煦宬
编辑 | 毛翊君
"Yes but"
扫楼是我执业三个月来的工作日常。名片和律师证揣兜里,双肩包放个本子就去医院了。本子用来给当事人写注意事项。有人咨询我,发生了交通事故后,没钱治病怎么办。我会告诉他,准备哪些材料去办交强险垫付。
骨科、神经外科是重点关注的科室,也会去五官科。病房一间一间跑,先敲门做自我介绍," 我是某某律所的律师,我来这做一个法律宣传 ",接着给病人递名片,跟他们说,有问题可以免费咨询。
看到伤者躺在床上,我会问怎么受伤的,是事故还是意外。碰上喜欢聊天的,能聊个一两小时。也有不搭理的,最开始觉得尴尬,现在脸皮厚,只要不撵我出去,我就继续说。
一般半天能扫完一家市区的医院。小城市的医院没有太多探访规则,医生和护士也忙,几乎只在查房时出现。大部分病人比较热情。事故发生后,他们想知道事情怎么解决。上网查,每个地方的情况不一样,伤者没法判断。
跑的次数多了,会发现有几个眼熟的,应该是同行,但大概都是法律咨询公司的法务,律师出来扫楼的很少。我挂靠的律所一共 10 人,除了我,都是执业 10 年以上的老律师,有的快退休了。他们坐在办公室,案子就来了,也就不太关注当下的行业环境。主任知道我去扫楼,比较支持,说我能吃苦。
看到同行在病房里跟人聊着,我先跳过这间,回头再来。沟通时,当事人会透露别人的报价。我就根据病人的情况看要不要降,但大多时候,我会说我的服务更好。
我经常跟当事人讲,你签了我的合同,不是我们的结束,而是我们的开始。接下委托后,我常给当事人发微信,问伤情恢复得怎么样了,也主动汇报案情进展。不让他觉得看不到人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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●资料图。源自东方 IC
那些网上说正经律师绝对不会扫楼的,我觉得是刻板印象。说得再直白点,就是还没饿着。我没有更好的案源,只能这么干。我不觉得拉不下身段,因为我最早在律所工作干的就是销售岗,跟现在一样在医院扫楼。
进律所前,我还干了三年保险电话销售。我在省会城市上专科,学资产评估与管理,课程包括保险知识。临近毕业,去保险公司实习,给客户打电话推销意外险。这份工作门槛不高,同事本科、大专生都有,每天打满 180 分钟、一个月完成一单就行,时间凑不够,我就打给同学。工作间隙能在格子间摸鱼,午休和同事们打狼人杀,毕业后我就接着干了。
那家保险公司的底薪是 1900,销售提成 6%,我待了一年,就和同学跳槽到了另一家底薪 2300,提成 8% 的。跳完我就发现,干保险没那么容易了。以前和客户打电话,能说四五十分钟,后来时间越来越短。我猜因为客户被很多保险公司找过,对话术和套路比较熟悉了。
干了一年后,我又为了更高的待遇跑到另一家保险公司。2015 年临近过年时,这家公司通知撤裁掉电话销售部门。每天打电话的工作很枯燥,没有成就感,但保险业里专业要求更高,也更稳定的内勤和理赔岗,我做不来,去面试过,别人不要我。
被裁员后,我想过做和专业相关的工作,去会计师事务所见习。每天整理卷宗、做目录,熟悉流程。我不喜欢这样琐碎的工作,算错一个数字就要从头再来,我坐不住,干了俩月又跑了。
也积累了一些技巧,比如和客户谈的时候用封闭式提问,问二选一要什么,而不是问 " 要不要 "。还有 "Yes but" 原则——先赞同再说但是。这些经验我也会在扫楼中用到。比方说和当事人谈律师费时,我会告诉他有三种收费模式,供他选,而不是直接报价,不让他嫌价格太高。
要会判断骨折点
在省会没有合适的机会,我决定回老家。半年后在招聘平台上看到一间专门做交通事故的律所招聘销售,工作内容是替律师去医院扫楼,拿案源,从中抽成。律所听上去高大上,我就去应聘了。面试很简单,一轮就过了。
营销总部在大连,除了我老家,还有一个分部在营口,一共有 20 多个销售。底薪 2500,转正后交五险一金,阶梯式提成,1 到 3 单的提成是 200。薪水不算高,但我考虑到是进入一个新行业,也不计较了。
跟同事聊天我才知道,这间律所执照上的管理人员和实际管理者不一样。半年前,有人从南方拿了 500 万,收购了我们律所,才转型专办交通事故业务。听说销售扫楼、律师再去受理的模式在南方比较流行。
正式工作前,有半个月的培训,学保险和法律相关的内容,最关键的一部分是要学看片子—— PPT 上会展示骨骼图,要我们背术语,什么股骨头、肋骨,还有专家教我们判断骨折点。我们还要记住各个部位受伤可能会引起什么后遗症、能评几级伤残。这些都和后续理赔挂钩,也是伤者最关心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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●培训上的 PPT。讲述者供图
当时总部有个同事,贵州人,在大连读文科,去图书馆借骨科方面的书。她告诉我,在医院,如果能通过 X 光的片子判断骨折点,那当事人对你的感觉都是不一样的。我下载了一个叫做 3Dbody 的软件,加深对人体骨骼的印象。伤残标准有比较明确的规定,学起来没有很困难,我是买了本《人体损伤致残程度分级》来看。
还有一点是,要学会哪些案子能接。比方说,年龄大的人可能在片子中呈现骨折的征兆,但其实不是事故导致的,而是许莫氏结节——一种脊柱病变。是病的话,没法获得伤残赔偿金,这种案子律所一般不接。
有些情况会拿不准。比如,腰椎压缩性骨折压缩程度达到三分之一能被评定为伤残十级,有伤者片子上看是有压缩的,但没法精准判断是不是三分之一。遇到这种情况,我一般会和当事人讲明白,如果达不到就退案。
和我同时培训的两个人,一个因为背不下知识点,半途跑了,一个是因为家里人觉得女孩子出去跑销售不好,就没有继续干下去。培训结束后,还有一个书面考核,才正式入职。
团队里几乎没有人是学法律出身的,营销部经理以前是学美容美发,学物流的也有,误打误撞进了这个行业。可能是氛围影响,大家对这份工作都挺有热情的,第一次跟着一位同事扫楼,她跟伤者聊到晚上 8 点多。我记得她会直接坐在空床上,显得很随意。
她分享过经验,要 " 得人心 " ——多关心当事人。现在在医院扫楼,我也会和伤者聊很多,如果他们讲起和案情没有关系的事,我也应和,当唠嗑了。偶尔碰到因为打架斗殴住进医院的,我也八卦,去问怎么打起来。
当时在团队里,我们每个人都分配到一个县城的医院。跑了两天后,能明显感觉到县城市场比市区的要大——市区里,10 个伤者有 3 个是交通事故,其中一个能达到伤残,但在县城医院,10 个里有 6 个交通事故,2 个能达到伤残。
2017 年那会儿,一层楼里二十多个病房,里面三张床不仅全满,每间病房外还得多加一张。县城里交通事故的案件类型真的是五花八门,这边离高速近,大货车发生事故的概率高。还有黑车的事故,电动车撞三轮车的,肇事者跑了的,都捞不着人影了。
县城没有太多限速规矩,交通事故造成的伤残程度更高,植物人我都碰到过三四个。律师的收费跟这挂钩,伤残程度越高,赔偿金越多。
差不多一年后,我们突然被通知律所要业务转型,不做交通事故赔偿了。我们跑业务的感受不到变化,估计是利润不达预期。律所转型做知识产权的业务,要我们做调查取证的工作,查到盗版的才能有提成,跑了两个多月,都是正版的多,收入不高,我就离职了。
我那年 28 岁,是团队里年纪最大的,别人都叫我哥。当时很多销售同事都在准备法考。看到他们发朋友圈,说法考过了,我心里会想,他们销售成绩不如我,那我也能行。但我学历不够,得先花时间考过自考,才有资格参加法考。
可离职时,我自考还没有考完,不能参加法考,又去省会找了份工作,去一家保险公司的外包团队做交通事故理赔。但没多久,合作的保险公司就不给我们提供数据,我们没有业务和收入,公司办公室也从写字楼搬到了老旧的门市房。
我干了 8 个月,只拿到了 3 个月的薪水,期间老板还给我画饼,说让我做主管,给我开 1 万块。后来一直拿不到钱,我就把他告了。我找了律师,准备了打卡记录、工资流水。因为证据充足,官司赢了,拿回 5 个月的底薪,一共 1 万多块钱。
喝了顿酒,就解决了
刚毕业时,我给出租屋添置了冰箱、洗衣机、电磁炉,想在省会长期发展。可学历不高,一般的工作觉得没意思,更好的也找不到。走的时候,朋友瓜分了这些家当,我只带走了一床上学时用的被褥。
后来想想,虽然待过的律所也出现了业务调整的情况,但我觉得做独立律师,是没什么成本的,签一单就是一单。在律师行业,45 岁以前的都叫青年律师,这让我觉得还有时间,有希望。
我现在接触到的不少律师,以前都不是学法的,起码工作了五六年,在某天突然 " 觉醒 ",认为法考是个改变生活的机会。一个以前从来不会问我建议的表弟也来问我法考怎么样,法院怎么样。
他和我一样大,本科毕业后在深圳的汽车厂工作,后来又在居委会干,最后也回老家。考公考了三年没上岸。还有阵子一边开滴滴,一边考。前阵子,他考上了法院的书记员,但是合同工,工资不到 3000。昨天我们吃饭,他提起想回南方了,觉得这里没机会。
我父母很高兴我过了法考,会拿出去和别人讲。父亲下岗后打零工,最后做安空调,做到了退休。母亲干了一辈子纺织工。听说我成了律师,周围邻居要给我介绍对象。我今年 34 了,没怎么谈过恋爱,但不是很着急,想先搞事业,一个人也自由惯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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●准备法考阶段。讲述者供图
去县城扫楼,一般早上 8 点就出发了,9 点半开始干活,发名片到中午,在医院抽血那块的躺椅上休息会儿,再继续扫楼,下午 4 点收工。我不太考虑时间成本的问题,现在是刚起步的阶段,又是在县城,让人付费咨询不现实。
也有交通事故案件的当事人跟我咨询别的案子,是关于破产的。听上去很高大上,问了才知道,原来是他的三个亲戚借了 300 多万给了某个企业,现在企业申请破产,他们不知道怎么办。这个案子还在咨询阶段,没有详谈。
比起市里的医院,在县城扫楼的转化率相对高一些,但花的时间和精力也更多。我也能看到同行,有时候碰面会聊聊近况,还一起吐槽。县城里有的人对律师和法律的认知有限,会觉得 " 花钱请律师了,你为什么连这些活都解决不了?"。这些人想让我们做假的伤残鉴定,好拿更高的赔偿。
我碰到过一个 60 多岁的大姨,非常折磨人。签完约后,她又不放心,给我打了好几回电话。因为涉及到农村户口城镇赔偿的情况,我们聊过一些户籍地的问题,问她要了房产复印件。大姨搞不明白,觉得是我对她的房产有什么想法。
晚上 9 点打完, 凌晨 2 点又打。我没接,好家伙,每过一个小时给我打一个。直到凌晨 5 点。我实在受不了了,把案子给她退了。后来同行说,自己也被折磨过。这个大姨没有子女,发生事故时是社区的人送她到医院的。
县城里,不是所有人都有保险和赔偿能力,有时出了事是靠人情而非法律解决的。印象很深的是,有个大爷喝了酒,坐在牛车后面睡觉,结果牛车撞上了另一个老头的电动车。两个人伤势都不算太重,也都没有赔偿能力,他们喝了顿酒,事情也就解决了。
很难说作为律师在这上面有没有无力感吧。在县城和大家聊,也当作普法了。我经常到了医院,就会有人招呼:人来了。大家就围过来,听我说,有讲课的感觉。我不会带水果之类的慰问品去扫楼,太有目的性,别人还不愿意找。这些普通人想要的就是赔偿而已。
他们普遍担心的是,律师会不会吃了原告又吃被告。我告诉他们,交通事故赔偿里的违规操作很少,网上的信息也公开透明。他们还顾虑法官会不会偏向保险公司。我跟他们讲,想太多了,这点赔偿款犯不上。
直接讲法律条文,他们不理解,我会举例子,当唠嗑一样。比如,有个当事人发生交通事故后没当回事,跟保险公司和解了,几个月后,发现伤处得了创伤性关节炎,会坏死,但和解了,保险公司不会再赔后续费用。我用这个例子跟当事人说,最开始就要走法律程序,做鉴定。
我还会开玩笑说,也有人去跟保险公司闹的,哭个三回,把保险公司哭服了,也行。但是一般人做不到这样的,他们听了后,自然就会选择更常规的做法。
为了更有竞争力,我还提供额外的服务,比如帮跑出院手续,陪做伤残鉴定。有次,我发着烧,但要去找当事人签字,拿给法院。那天下着大雨,我坐在当事人女儿的电动车后面,伞也不好撑,索性收起来。心里特别五味杂陈,觉得律师不应该是这样的。好在最后判决下来了,觉得一切都值得。
身份从销售变成律师,我还在扫楼。心里没有太大落差。如果我只是销售,年纪大了就没法再跑。但我有律师证,现在就是一个为自己积累的过程,能换来以后相对的自由。
(为保护隐私,文中人物为化名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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